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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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蕭婧離家前的一天, 是一個平淡到寧靜的日子。

她將家裏上上下下拆洗了一遍,不放過每一個犄角旮旯,收拾的窗明幾凈。每個動作都不急不緩, 面容輕松,甚至久違了的哼起了小曲。

江河一放學回到家,就聞到廚房裏肉餡的香味。蕭婧有一手做面食的絕活兒, 他們都喜歡吃, 她卻鮮少願意做。

但是那天下午,蕭婧心情格外好, 她耐心地指揮江河和面,告訴他要加多少水, 將做包子的秘訣傾囊教授,江河興奮的小臉通紅,第一次和母親一起協作, 包了很多很多的白胖包子。

客廳的電視機正播放口水劇,一首情歌纏綿婉轉,改變了家中往日陰霾氛圍,空氣介質變得輕盈、愉悅,似乎有什麽正在悄悄變化。

那天晚上,蕭婧做了一大桌子菜,江海格外* 高興,喝了不少酒。

夜已深,江海喝完酒, 又看了會兒球賽, 就在沙發上睡著了, 蕭婧吃力地將他攙去房間床上,脫去他的鞋子和外衣, 讓他躺的舒服點。

她又去到江河房間,男孩小小的下巴擱在被子上,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秀氣的眼下圈出暗影,正睡得香甜。她俯下身,想親親他,又怕驚醒了他,最後只是摸了摸他軟軟的額發。

然後,她在書桌前坐了兩個小時,一張白紙攤在面前,卻沒有提筆寫一個字。

她看了眼手機時間,起身,穿衣,換鞋。

蕭婧最後看了眼這個家,然後輕輕地關上了門。

長辮子在腰間搖曳,她腳步輕快,身姿秀麗宛如少女。

-

出於某種警醒和直覺,季知漣在睡夢中猛地驚醒。

屋外冷風轟隆,漆黑一片。

她沒穿鞋,光腳走出臥室,季馨的房間燈亮著,門虛掩著,光從縫隙中薄薄地透出。

季馨妝容完美,正在做最後收尾,她穿了一條銀色曳地流蘇舞裙,短發盤成發髻,用一字夾細心別好,神情專註。

她透過鏡子,對女兒露出一個鄭重艷美的笑容。

季知漣看著她,心裏的恐慌在春筍般冒頭:“媽媽,這麽晚了,你要去哪兒?”

“我要去赴一場約。”季馨綽約地,給自己發髻上別好最後一枚珍珠發夾。

她們隔著鏡子,望著彼此。

一個顫抖,一個平靜。

季知漣敗下陣來,她緊緊地上前抱住季馨纖瘦的腰,不顧裙子上的刺繡硌疼了肌膚,仰面求她:“媽媽,你帶我去哪裏都行,流浪一輩子都行,只是別離開我。”

女孩哀哀悲泣,在止不住的乞求。

季馨擦去她的眼淚,她握住女兒顫抖的雙肩,秋水樣的雙眸細碎瀲灩,聲音是少有的溫柔:“知知,你要記得,以後一定要有自己賺錢的本事,這個誰都奪不走。”

“還有就是,不要讓你的選擇屈從於任何人的意志,不要活得像我一樣窩囊。”

“我愛你,知知。”

這是季馨留給她最後的話。

然後她掰開她的雙手,像掰開某種身份的桎梏。

母親起身離去,漂亮而單薄的肩胛骨呼之欲出,像展翅的絢爛蝶翼。

-

她不知哭了多久。

最後疲倦的躺在季馨的床上,抱著她的睡衣,上面還有母親身上若有若無的熟悉味道,她深深嗅著,像小獸尋找窩裏的熟悉信息素,抽噎著睡去。

這一覺睡得並不安穩。

迷迷糊糊,斷斷續續,夢境支離破碎,總是讓人不安。

她強迫自己一次又一次睡去,仿佛某種逃避。

直到下午兩點,兩個警察敲開了她家的房門。

一同而來的,還有季馨的死訊。

-

穿過醫院灰藍昏暗的走廊,經過一排排冰冷的鐵架椅子,地面上方格地磚的圖案依次循環。

她被牽引著,來到了停屍房,辨認母親。

灰色的汙漬斑斑的墻,暗紅的掉了漆的鐵架床,白色的床單被拉下,露出一張熟悉的臉。

季馨的妝只花了一點,除了面容青白似石雕,她看上去只是睡著了。

甚至比活著的時候更恬淡安寧。

警察是在今天中午接到的報警電話,有南水公園附近的居民看到了結冰湖面上的異樣。

季馨順著小路,壓過雜草,將車開往結了冰的湖面中心,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做。

但車上並不只有她。

副駕駛上坐著的還有蕭婧。

冰面破裂,車隆隆下沈,一點點沒過鐵皮盒子,河水冰冷刺骨漫上腳面,她們不是沒有機會逃生的。

但她們連安全帶都沒有解開過。

走廊上傳來男人的淒厲哀嚎,聲聲嘶啞令人骨寒毛豎,絕望的、憤怒的……

那是江海的聲音。

所以江河也來了。

季知漣木然地、扭頭望向身後踉踉蹌蹌走來的男孩。

他的眼睛睜的大大的,圓圓的,好似這只是一場噩夢,夢醒了,蕭婧還能起身帶他回家,給他再蒸一籠包子。

——他們的母親在同一天死去。

季知漣是被警察拖起來的,她的手腳好像已經分家,軟軟地、不聽使喚地拖在地上,她聽到有護士姐姐大聲對著自己開合著嘴唇,檢查她的眼睛,可她說了什麽,她一個字都聽不到。

一雙皮鞋在她面前停下。

一雙考究的、鋥亮的、一塵不染的皮鞋,接著是一雙不算長的腿,是一個陌生男人。

不是陳啟正,不是她的父親。

戴著金絲邊眼鏡的儒雅男人,五官普通卻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,他蹲下身,把瓶蓋扭開,遞給她一瓶水:“我也有個女兒,和你一樣大。可憐的孩子。”

季知漣沒有接,他於是將水放在地上。

他伸手想摸她的頭,被她冷冷看了眼,動作止住。

男人格外有耐心,自稱是她父親的好兄弟,叫姚學雲。

他告訴她,她的父親不在國內,所以拜托他前來處理季馨的事,然後再將她帶回北城,那裏會有她的新家。

“我憑什麽相信你?”她渾身豎滿尖刺,像一只脆弱又警惕的小獸。

姚學雲指指警察,又打開一張照片,給她看他和她父母早年的合照:“我認識你媽媽,你媽媽非常漂亮。如果不是她把自己作死了,她本該有很好的生活。”

他的語氣明明和善,卻又隱藏著某種尖銳,像裹著棉花的針,憐憫中帶著刺痛,他的話激起了她對母親的心痛和維護。

她一把推開他,沖他咆哮:“我絕不會跟你走!”

不遠處,那對父子正在爭執,江海憤怒地給了江河一個耳光,男孩小小的身體被掀翻在地上,又倔強的咬著牙爬起來。

她說完就跑,跑時用力拉住了江河,兩個孩子對視一眼,心有靈犀地朝著前方奪命狂奔——

他們的鞋子踩過地面上方格地磚鋪成的圖案,經過一排排冰冷的鐵架椅子,穿過醫院灰藍昏暗的走廊,下樓梯時險些摔倒,在別人的驚呼聲中,在後方大人的追逐裏。

兩個孩子喘著粗氣逃亡,奔向醫院門口刺目的天光——

-

他們緊緊拉著彼此,一直跑,一直跑,迎著吸的人肺疼的冰冷狂風,鼻涕混著眼淚凍在臉上,臉通紅一片,好不狼狽。

跑過路邊叫賣的小販和殯儀館一條街。

跑到公交車站牌下,沒有絲毫猶豫,跟著密集的人流,擠上打開車門的那輛車。

追他們的人被甩的越拉越遠。

季知漣和江河,像沙丁魚罐頭裏兩條緊緊黏連的小魚,他們攥緊的手滿是滑溜溜的汗,卻還是緊緊握著,生怕一個不留神,就會被無數雙腿沖散。

公交車行駛到最後幾站。

車裏已經沒什麽人了,江河偷偷拉扯她的衣角,兩人悄悄溜下了車。

他們該笑的,可是四目相對,眼裏只有無盡的苦澀和茫然。

沒有錢,也沒有地方可去。

那晚是在橋洞下面度過的,遠處有暖黃的路燈,不算太黑。三面透風的小小凹槽,兩個孩子抱緊彼此,用彼此的體溫來抵禦寒風。

他們都知道說話會耗體力,可還是忍不住,一整晚都在斷斷續續的跟對方說話。

“他們會找到我們嗎?”他在她懷裏揚起小臉,鼻頭凍的紅通通一片。

“不知道。”她木木回答。

“如果找到了,我們就跑,我們跑的遠遠的……我可以在廣場上表演寫毛筆字,我們也立個小牌子,掙錢,吃飯……”

“嗯,到時候我撿垃圾,你寫毛筆字,我們賺錢買面吃,錢多,我們就點大碗的牛肉面,如果錢少,我們就點陽春面,你一半,我一半,我們可能會爭搶……”她舔了舔嘴唇。

江河露出微弱的笑意:“我會把我那份都給你,我胃口小,喝湯就夠了。”

“那我不會客氣的,你餓哭了別罵我……晚上的時候……”

“晚上我們就睡這裏,現在還好,夏天蚊子會有點多,我們蒙的嚴實點。”

……

他們語氣輕松地暢聊未來,你一言我一語。

彼此都在避免一個答案,一個不願提及的答案。

季知漣抱緊他,世界是冷的、餓的,孩子是可以被母親拋棄的,這個世界究竟有什麽是長久的值得信任的?

無數個絕望的日日夜夜,只有身邊這個男孩是溫暖的,真實的,可以依賴的——

人生總是這樣痛苦嗎?

還是只有他和她是這樣?

那一刻,她又想到季馨慘白泛青宛如石雕的面孔,喪母之痛夾雜著對未知的恐懼,她死死咬住後槽牙,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。

江河感到她一瞬間將自己抱得更緊,細密冷汗從她的額角冒出,眼淚卻是滾燙的,濕濕的貼著他的脖頸流淌,喉間發出破碎的嗚咽聲。

他與她悲歡與共,眼淚也止不住往下流,悶悶地與她額頭相抵:“姐姐,我們不要分開,你答應過我的。”

“不分開。”

“我以後會賺很多錢的……我會像那些電視機裏的人一樣,你以後一打開電視,就能看見我……”

“嗯,那你要記住你的夢想,然後堅持下去。”

“我會的。”

他們斷斷續續睡去,又醒來交談,然後再次睡去。

天蒙蒙亮的時候,天空再次飄起了雪花。

江河還在昏睡,他的額頭滾燙,是夜間著了涼。季知漣走去遠處的小賣部,用兜裏僅剩的錢買了一瓶熱牛奶,餵著他一點點喝完。

她舔了舔幹裂的唇,對醒來的他背手微笑:“小河,你要不要和我玩捉迷藏?”

-

那天的雪霧蒙蒙的,撒在瞳孔裏很冰涼。

江河對她無條件信任。

他很放心地閉眼,默數到一百,然後睜開眼睛。

北風呼嘯,天寒地凍。

獵獵寒風摧枯拉朽,他的世界空空蕩蕩。

“姐姐,你還在嗎?”

天地蒼茫,江河小小的心裏湧起一陣被遺棄的恐慌,他已經沒有家了,他只有她。

她說過會要他。

她說過會給他一個家。

所以他固執地站在原地,任憑眉毛眼睫都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。

他的聲音一遍遍在天地間回蕩:

——你還在嗎?

他沒有等到季知漣,卻等到了警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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